王绍璠:《庄子》心解,无用之用是为大用

巳春分前为诸生讲庄子,因观古来诸家说庄子多囿于内外之分、儒道之别有感两首

道通方泯是与非,人事天心造化机。
齐物逍遥同彼此,无功无己至人归。

千古南华驴系橛,漫分内外卮言乖。
欲凭天道说人道,寥寥月华上玉阶。

《逍遥游》心解
北冥之鱼鲲化而为鸟鹏,海运而迁徙于南冥天池。
庄子开篇即运大化之笔,写出天地之间,南北之巅,万事万物,莫非物化,莫非气化,一言而道尽宇宙造化生物之机。
启《老子》未发之宏旨,阐《老子》未明之精蕴。
借佛家第一义而言,则天地与我同根,万物与我一体;万事万物,莫非气化,洵非虚言。
借佛家世间义而言,则大而无外,小而无内,万事万物,莫非物化,皆为实言。
气化,则自他、物我不二。
物化,则小大、是非本齐。
唐代李长者《华严经合论》所云:“十世古今,始终不离于当念;无边刹境,自他不隔于毫端。”即此之谓。
气化、物化之旨,实乃庄子阐发宇宙天道无用之用之大机。
天地造化之机,诚为无功无用,然当其生化也,而“万类霜天竞自由”,其功其用又何其广大宏伟。
如孔子所云:“天何言哉?四时兴焉,万物育焉。”
此即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之机。
当此“无用”,实寓“大用”之机。
故庄子同老子,皆以天道而明人道,皆以天道而启人道。
正如《易经》作者,“始作八卦”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。
始作“无用”之八卦,乃能“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”。
此无用之大用是矣。
《逍遥游》篇中: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,世世以评澼絖为事,客闻之,请买其方以百金,客得之以说吴王,裂地以封。
此无用之用大矣哉。
无用者,正所以为大用也;有用者,其用有尽,无用之用,其用无穷,故能成为大用。
去有蓬之心,除拙用之心,则无用之用是为大用;随所用而用之,随所处而处之,是为真逍遥,得逍遥之旨要也。
庄子自云:“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厄言日出,和之以天倪。”
《逍遥游》则寓言十九,而出厄言以和天倪。申喻无住、无待,逍遥之真理,以明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之实旨。
惟其无己,则万事万物无不有其己用;故不住己则无用之用大矣。
惟其无功,则万事万物无不成其功;故不居功则无功之功大矣。
惟其无名,则万事万物无不名其名;故不执名则无名之名大矣。
一言以蔽之,无用之用大矣;得其逍遥,乃能无适而不自得,无时而不自得,无处而不自得,无碍解脱,是名真自在。
《肇论》有言:“般若无知则无不知,无名则无不名。故曰般若无知,涅槃无名。”
则其袭陈庄子之意明矣。
近人胡远濬云:“庄子借鲲鹏变化以寓养浩然正气,立大化不可知之本,归结于至人无己、神人无功、圣人无名。”可谓知庄者也。
《逍遥游》之精旨,非徒为形而上不可知、不可测之神秘境界,亦非徒为吾人心意识之情见、主观妄想之意象,直应是可以证,可以得,可以为的明明之德,真人之道。《庄子》一书根本大意,开宗明义尽在于此。
胡远濬说:“今细玩外杂诸篇中,固多发明内篇旨趣。如《庚桑楚》,《逍遥游》也。《秋水》、《则阳》,《齐物论》也。《达生》、《列御寇》,《养生主》也。《山木》、《外物》,《人间世》也。《田子方》,《德充符》也。《至乐》,《大宗师》也。《在宥》、《天地》、《天道》,《应帝王》也。其余诸篇,无一非内篇之意蕴也。惟经后人参杂附益,篇次殊不可寻;独内篇,显有次第,山谷谓其法度甚严,知言哉。”
如始于逍遥,终于应帝王,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也。(庄子本无篇次,郭象等人编订次第)
齐物论,破执道者之傲物。
养生主,砭近世者之伤生。
人间世,哀忤世者之趋祸。
德充符,明君子求其在我,内本外末;故老子曰:常德不离。仲尼曰:克已复礼,天下归仁。又曰: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
然圣之所以逍遥自在,帝王之所以因应无方,岂非以其明于天人之故,通之为一耶?
故大宗师归于知命,上以承篇之始,而下起篇之终云。
庄子之道,有目标,有方法,至真而恒常,开拓了后世贤哲立言之通途。
近人胡朴安作《庄子内篇章义说》:“《庄子》一书,其义虽瑰伟,而无不平易;其辞虽参差,而无不整齐。盖其瑰伟参差者,乃其表面上之义与辞,而其平易整齐者,乃宇宙自然之极致也。”
荀子在稷下学宫“最为老师”,其思想受到《庄子》之影响和启发。
如《解蔽》中云:“虚壹而静,心未尝不藏也,然而有所谓虚;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,谓之虚。”
所谓“虚”,就是《庄子》所说的无己、无功、无名,乃能“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”,心一有所“执藏”则必有所蔽,惟其无藏乃能无功、无名,则有“虚”。
《荀子》所谓“虚”是“已藏”和“将受”的统一,并非是断灭的无,空无一物。
又如《黄帝四经》所说:“见知之道,唯虚无有;故执道者之观于天也,无执也,无处也,无为也,无私也。”
《解蔽》又云:“虚壹而静,谓之大清明。”
既能体认大道,又能悟解得澄明透澈,并更能积极行道,这就是悟道达人,就是“大清明”。
悟道的达人,毫无偏执而行中道,也就是《庄子》所谓的至人、神人、圣人,因为不偏执故“万物莫形而不见,莫见而不论,莫论而失位。”
如同《齐物论》所说的“得其环中”,“和之以天倪”。因为见道透澈,毫无偏执,可以“坐室而见四海,处于今而论久远,疏观万物而知其情,参稽治乱而通其度,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,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。”
《管子?内业》亦云:“达此内得无为境界为圣人。乃能穷天地,被四海。抟气如神,万物备存,万物毕得。”
天下无二道,圣人无二心。东方有圣人,此心同,此理同;西方有圣人,此心同,此理同。
由是可知《逍遥游》之主旨在此不在彼。
《庄子》入禅,犹如画龙点睛,禅得《庄子》之活趣,乃能完成禅的生命与飞越,若无《庄子》则禅几乎全为死句而无生机。
以禅解庄则《庄子》意趣活脱,生气盎然,如龙御海珠,游鱼不顾,其旨深妙,频频再现,所谓以益得益,妙处横生,《庄子》则得以还其本来,展其慧命。
清初赴日之隐元禅师,于上堂之时,说法:
“水到渠成,无限鳞龙齐踊跃;林成鸟聚,几多鸿鹄俱欢呼。
“鱼鸟既已知贤,山川必也献瑞。然则居于水者,以水为活命,生于水,长于水,乐于水,出没千波之中而不溺者,识水性也。
“居于山者,以山为活计,生乎山,长乎山,乐乎山,去来万峰之顶而不蹶者,识山之情也。
“学于禅者,以禅为大任,行亦禅,坐亦禅,语默动静体安然,生死到来而不乱者,得禅之命脉也。
“知山水之性情者,可以言游矣。得禅宗之命脉者,可以语道矣。
“若夫不仁而乐山,不智而乐水;徐六担板(喻人只看一边而形成偏见),各见一边,未免识者所哂。
“争如老僧柱杖子遨游山水之间,不为山水所留碍,堪为山水之梯航。
“卓立人天之中,不为人天之所牢笼,可作人天之眼目。
“是以离黄檗历沧波上扶桑,处处现灵彩,步步无踪迹。亦能透漏三世诸佛之顶颅,穿却天下衲僧之鼻孔,卓着四生九有万物之根源。”
“有时一棒壁立万仞,有时一棒东涌西没,有时一棒赏罚分明,有时一棒不作一棒用。
“且道拄杖子承谁功能,有如是作略,如是直截,如是痛快,如是受用?”
谛观诸语,庄子逍遥意旨,诸人还会么?

 

《齐物论》心解
《易、系辞》云:“形而上者谓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
形而上者,曰天道,曰自然,曰宇宙,其实一也。
形而下者,曰人道,曰人事,曰世界,其名一也。
《庄子》乃体道者之书,论道者之言。
既曰体道,则《逍遥游》明其心要。
既曰论道,则《齐物论》见其精髓。
体道者,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旨,故能逍遥自在于大千世界,解脱无碍于自然气化。
论道者,秉立俗而不违真,约真而不遗俗之智,于万行门中不舍一法,实际理地不立一尘。
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
“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”
其为论道之精旨,如唐代李长者《华严合论》所说:“无边刹境,自他不隔于毫端;十世古今,始终不离于当念。”
何以明之?直以南郭子綦共期綦答焉似丧其耦,吾丧我而示之以天籁可知。
丧其耦,则法无我,吾丧我则人无我。
人无我则物我一如,万物本然与我为一。
法无我则彼是不二,天地诚然与我同根。
天地、万物皆气化因缘所生,故曰众缘所生是名众生,则“天地与我同根,万物与我一体”之旨明矣。
夫众窍为虚则吹万不同,《圆觉经》所云:“作、止、任、灭。”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?
物我一如,彼是不二,故曰莫若以明,谓之天籁是矣。
然欲休乎天钧,达道因物,知止其所不知,则非体道者不能论也。
此所以有《齐物论》。
禅宗古德有云:“未有世界,早有此性,世界坏时,此性不坏。”
此实本庄子之言而应禅道之机。
《大宗师》有曰:
“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,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;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”
禅宗“天地未生前之本来面目”之大疑情,也实蕴寓于此。
教外有谓:解脱,解脱知见。
解脱者:逍遥游也。事事无碍方可以言禅。
如真净禅师所云:“事事无碍,如意自在,手把猪头,口诵净戒。赶出淫房,未还酒债,十字街头,解开布袋。”
《证道歌》所云:“在欲行禅知见力,火中栽莲终不坏。”
解脱知见者,齐物论也。妙明真如,如理而契,如事而行,如珠子走盘,本无定法,随机而有,因缘而现。
故知物与论本齐,物与论自齐。
物与论本齐则物我是非本来无生。
物与论自齐则物我是非本自无住。
《心经》有云:“无智亦无得”。
惟其不住智故能无事不生智,故曰“无智”。
惟其不取得故能无处不自得,故曰“无得”。
无生则无处不生,无住则无处不住。
无生则不执分别,因缘应生。
无住则不住定相,因缘应住。
此即所谓“和之以天倪”是也。
法演禅师之悟道偈有云:“本来一片闲田地,*手叮咛问主翁,几度买来还自卖,可怜疏竹引清风。”
诚所谓:万法本闲,唯人自闹。兼解《庄子》所谓儒墨名辨是非等差。
具足凡夫法不曰凡夫,具足圣人智不为圣人。
开佛知见,具佛知见,体道之人,乃能道通为一,知通为一,为是不(无)用而寓诸(中)庸,而寓诸明;乃能体证是非不二,物我一如之明道。乃能体认无物不齐,无论不齐,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;乃能体道忘年、忘义,振于无竟,寓诸无竟。
《齐物论》之精旨尽在于此,《庄子》之厄言妙旨亦尽于此,余言皆为“戏论”。
是故大道明而不称,大辩知而不言,大仁全而不仁,大廉通而不嗛,大勇成而不忮。
知夫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,则为天府。
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必知其所由来,是为葆光。
天府者,无住也;葆光者,无生也。
无住、无生则无用之用大矣哉。
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
隐元禅师有言:
“虽然如是,不若一阳未动之先,一坐坐断,百了千当。便与威音王佛同一体性、同一等量、同一眼见、同一心知。
“达观娑婆世界、三世诸佛、历代祖师、天下老和尚,尽是儿孙边事,所谓出门尽是儿孙事,祖父从来不出堂。
“时有舜若多神,傍不甘云:‘汝是何方比丘,敢混威音面门?’即刻兴云布雾,掣电驰雷,与老僧法战一番。
“老僧默然静听,幸有柱杖在傍,见义而为,直得竖穷三际,横遍十方。
“舜若多神,口不能言,身不能动,即收云雾息风雷,求和气,打平交,而今而后,彼此不得各分疆界,这边也得,那畔也得,大家混作一团,以利群生如何?
“老僧唯唯,仍归本位,大开两眼,法雨均沾,万物萌芽。
“运平等心,断吾我见,现无分别智。心心平等,念念平等,头头平等,法法平等,乃至情与无情,无有不平等者。”
禅师之颂,入《齐物论》心要,石破天惊,风云际会,可谓善还天府而得葆光之真。
“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,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
“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”
“万世之后,一遇大圣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”
此乃庄夫子之自道。千百年后,幸有隐元禅师善能妙拈庄子之梦,同庄子一鼻孔出气,则能真解《齐物论》之体道者,亦为旦暮遇之也。

 

《养生主》心解
“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,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”是为《养生主》全篇眼目。
惟其心不住善恶,身不居善恶,而以平常心为经道,饥来吃饭,困来打眠。则养生之主全矣,尽矣。
所谓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,一起善恶之念,一涉利害之心,则纷然失其真心,近名、近刑,无所逃脱于天地之间矣。
所好者道也,进乎技矣。庖丁解牛则养生之道备矣。
“虽然,每至于族(交错聚结之处),吾见其难为,怵(chù)然为戒,视为止(以神遇),行为迟(神欲行),动刀甚微(游刃有余),謋(huò)然已解,如土委地”(依乎天理,因其固然)。
养生乃道也,艺术也,非技也(管理乃道也,艺术也,非技也),其旨明矣。
临济禅师之偈:“吹毛用了急须磨。”则取庖丁善刀而藏之意。
“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(创业维艰,守成不易),不蕲(不希望)畜乎藩中(靠政府津贴),神虽王,不善也。”(虽能一时衣食无缺,但却无法自立创新)。
此所以养生之要在于不为物困,不以物喜。
秦失之弔老聃,则明生死本无,强立生死,故曰“适来,夫子时也,适去,夫子顺也;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。”
安时而处顺,自其本然,则无哀乐可悲喜,故曰哀乐不能入,是为帝之悬解。
故善吾生者,所以善吾死也;善养生者,必外生死乃能尽年。
真逍遥体道者,乃能解道齐物,乃能养生忘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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